一瓶氨水，改变其人生

    两名江西少年从不曾想到，他们的人生会因一瓶氨水而发生改变。

 

    事情发生在2019年4月8日下午放学。江西南昌一所高中校门外，该校学生小东、小鹏在短暂交流后，扭打在了一起。冲突爆发时，小东挥拳相向，小鹏手中则飞出了不明液体……

 

    事发当晚，双方均去医院接受了治疗。小鹏经眼科医生冲洗处理后回家，此后无恙。而小东则伤情严重，入院治疗，此后左眼视力严重受损。事后警方查明，不明液体为氨水。

 

    2020年5月7日，小东的左眼损伤经司法鉴定为重伤二级，损伤原因系化学物品（氨水）作用造成。随后，南昌警方对这起一年多前的学生打架事件刑事立案，并展开侦查。

 

    2020年5月18日，小鹏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刑事拘留，同年6月1日被批准逮捕。

 

    此后，小鹏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提起公诉。江西省南昌市西湖区法院于2021年1月14日，1月21日两次对该案开庭审理。

 

    值得注意的是，案发时，嫌疑人小鹏和受害人小东均不满16岁。

 

    庭审中，控辩双方围绕案发时小鹏有无主观故意伤害展开辩论，检方认为，被告人小鹏用随身携带氨水故意泼向被害人小东，致其重伤二级，已触犯刑法。被告代理律师则提出，小东左眼重伤二级是否是氨水溅入所致，原因存疑。据悉，该案未当庭宣判。

 

    日前，红星新闻记者与负责该案审理的南昌市西湖区法院法官取得联系，对方表示案件还在审理中，尚未审结。

 

    因女友问题产生矛盾后

 

    两名高中生在校门口相约“谈事情”

 

    2019年4月案发时，小鹏、小东均为南昌某中学高一学生。

 

    什么原因导致二人放学后在校门口徘徊，进而导致冲突？据警方调查显示，2019年4月许，受害人小东因其女友小新与嫌疑人小鹏产生矛盾，于是约小鹏在4月8日下午放学后在学校旁边谈事情（警告小鹏远离小新）。

 

    小东在事发后接受警方询问时坦言，自己和小新是男女朋友关系，但小鹏一直纠缠她。

 

    “因为很不爽小鹏纠缠小新，所以就用QQ在4月6日和小鹏联系，要他周一（4月8日）放学在学校门口谈一谈。”小鹏也在2019年4月25日接受警方询问时称，小东的女朋友小新是自己的初中同学，“我因和小新私交较好，小东为此才和我发生纠纷。”他还补充说，小东为这个事之前好几次想找自己，并威胁他，但都被别的同学劝阻了。事发后，警方也找到小新进行询问，她证实了上述大部分说法，但未提及自己与小东为男女朋友，只称与他关系好。

 

    小鹏的同班同学小亮也表示，小东与小鹏因小新产生了一些矛盾。2019年4月7日下午，他在与小鹏聊天时，小鹏告诉他隔壁班的小东周一（4月8日）会在学校找他麻烦。“我当时和他说是否要向老师汇报，并让老师出面解决，小鹏不同意和老师说，并说会一个人解决。”

 

    一瓶氨水酿出悲剧

 

    一位少年被送ICU治疗，左眼视力急剧下降

 

    按照两人的约定，2019年4月8日下午放学后，小东，小鹏出现在学校门口。

 

    从监控视频看，小东身穿白色短袖，小鹏穿着黑红长袖校服，放学后二人在校门口徘徊，双方还有语言交流。

 

    不一会儿，小东突然拉扯小鹏的胳膊，并挥拳击向他头部。同一时间，一道液体从小鹏左手处飞出，溅向小东面部，并波及到周边学生。紧接着，小东将小鹏压于身下，挥拳击打，小鹏则紧紧抱住小东腰部。二人持续扭打约半分钟，直至周边学生将他们拉开。

 

    多人接受警方询问时表示，事发后现场可闻到刺激性气味，被氨水溅到后有灼烧的痛感。

 

    小东在2019年4月18日接受询问时表示，氨水泼在了他的左脸和胸口，还进了鼻子，让他不得不张开嘴呼吸，此后液体顺着脸流进嘴里。“过几秒左脸、嘴巴、左眼有灼烧的感觉。”

 

    小东回忆，此后小新买了矿泉水，不停地帮他冲洗左眼、嘴巴、左脸，接着一位同校学生把他送到南昌市三医院，但三医院不能治疗，该学生又把他送到工农兵医院眼科。

 

    笔录中，小新也证实了事发后自己曾给小东冲刷眼睛。她还看见小东脖子上有三道抓痕，鼻子和右边脸上有血迹，眼睛充血。

 

    案卷材料显示，小东于事发当晚辗转两家医院后，最终被送入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。

 

    入院记录显示，患者家属代诉患者于4小时前被人从口灌入氨水，左眼溅入氨水，感咽喉痛，腹痛，未感眼痛……入院时间为2019年4月8日22时30分，入院诊断为氨水中毒。

 

    小东的母亲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小东被送医当天便进了重症监护室，病情危重，一度用了呼吸机，在ICU病房住了12天。

 

    病历显示，小东于2019年4月15日拔出气管插管并成功脱机后，转入眼科治疗。

 

    2019年4月18日小东经眼部B超后，医院修正了入院诊断，新增了眼球碱烧伤（左），眼球挫伤（左），玻璃体嵌顿（左）等8项，全部与患者的左眼有关。

 

    同年4月21日，小东从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出院。病历显示：患者一般情况尚可，无不适主诉，生命体征平稳。右眼视力1.2，左眼视力仅为“手动/眼前”。

 

    此后，家属带小东赴中山大学眼科中心就诊，在经过玻璃体切割术、玻璃体腔硅油填充、眼角膜羊膜覆盖术等一系列手术治疗后，其左眼视力依然未得到有效好转。至2020年4月20日检验时，小东左眼视力仍为“手动/眼前”。

 

    案卷材料中，也记载了小鹏于事发当晚赴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就诊记录。

 

    病历显示，就诊时小鹏双眼被氨水溅伤2小时余，伴眼红、眼痛，医生诊断其为化学性烧伤。

 

    小鹏2019年4月25日接受警方询问时，便表示自己眼睛已经治好了。

 

    疑点：

 

    携带氨水“赴约”，是事先预谋还是为做实验？

 

    冲突时为何会携带氨水?

 

    小鹏在接受警方调查时则表示，自己4月8日中午放学后在化工店花8元购买了500ml玻璃瓶装氨水，目的是为回家做化学实验中的喷泉实验。

 

    小鹏称，为了防止玻璃瓶摔碎，自己在学校厕所将玻璃瓶中的氨水装入了350ml的矿泉水瓶。由于氨气易挥发，怕里面的味道飘出来，自己又把氨水掺水稀释，进行了约1:1勾兑后，他便把剩余氨水连同玻璃瓶丢入了垃圾桶。

 

    小鹏的一位同班同学证实，4月8日中午小鹏出去回到学校后，曾在自己的课桌上把玩一个装满了浑浊的乳白色液体的透明玻璃瓶，并告诉他里面装的是氨水。

 

    然而，与被害人小东相识，当天一位同在事发现场同校学生称，自己4月8日中午听小新说，小东和小鹏要谈个事情，且小鹏带了“化学武器”。

 

    在该案审查起诉阶段，检方曾要求侦查单位就这位学生谈及的上述内容找小新进一步核实，以进一步证实小鹏具有犯罪预谋的故意。

 

    对此，小新表示，自己知道小鹏带东西到学校来，但不知是氨水，也没有其他同学说过小鹏要带“化学武器”（氨水）之类的话。

 

    红星新闻记者查阅案卷时发现，警方还曾询问小鹏曾经的化学老师，该老师表示，小鹏对化学感兴趣，比较喜欢化学实验，曾是班上的化学课代表。

 

    此外，警方向小鹏购买氨水的化工店经营者了解到，该店零售的氨水一般为玻璃瓶装500ML，浓度为20%－26%，售价为5到8元。

 

    氨水被故意泼撒还是无意溅出？

 

    双方各执一词

 

    该案中，小鹏有无主观故意伤害，即他是否主动向小东泼氨水，成为这起案件的关键，而双方始终各执一词。

 

    小鹏事发后对警方坚称，装氨水的矿泉水瓶盖了盖子。在两人起冲突时，氨水是因为瓶子晃动产生压力而冲开瓶盖，自己并没有主动拧开。

 

    而受害人小东则称，是小鹏事先将瓶盖拧开，主动将氨水泼向他。

 

    据小鹏供述，4月8日下午17时40分许，他从学校出门后，就一直等其母亲过来接他。此时，小东穿一件白色短袖从学校旁边的小巷子内朝他走来。“走过来后直接让我到小巷子说事，说你不过来会死得很难看，但当时我并没答应。”

 

    小鹏称，这时小东直接拽住他的右手拉扯。而自己左手拿了一个拧紧盖子的矿泉水瓶，瓶内装了大概260ml氨水。“这个时候，矿泉水瓶里的溶液就飞溅了出去，自己的眼睛也被溅射到一点。”

 

    对于事发情形，小东回忆，当天下午放学后，自己在学校门口前面一点的马路对面等小鹏，“小鹏出来后我就叫住了他，和他说‘这边人比较多，我们到边上人少的地方谈谈’，小鹏不去，用很拽的语气说‘就在这谈，没必要往前走’。”

 

    小东称，此后他的一位同学走过来说“你不要跟他讲那么多，就让他往前走”。接着小鹏反手拿出一个矿泉水瓶，里面装满不明液体。小鹏拧开瓶盖将里面液体泼向自己和那位同学。“他躲开了，液体泼在了我左脸和胸口……”

 

    记者查阅案卷发现，多位证人表示是小鹏主动将氨水泼出，但对其手中装氨水的矿泉水瓶是否盖有瓶盖，表述并不一致。

 

    事发后小鹏曾看心理医生，称受校园欺凌

 

    视频监控显示，扭打在一起的小东、小鹏二人被周围同学拉开后，小东背对监控摄像头往前走，此时他身后跑来一位身穿蓝色短袖的学生，疑似递给他一瓶水。随后，该学生冲向穿长袖校服的小鹏，飞起一脚将小鹏踹倒在地。

 

    倒地后，小鹏约20秒才重新爬起，此后向学校大门内走去。

 

   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，事发三天后的2019年4月11日，小鹏曾赴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心身医学科就诊。

 

    他对医生称，自己于3天前遭遇校园欺凌过程中伤害到别人，受恐吓等生活事件，后逐渐出现担心多、后悔自责、失眠、多噩梦，梦到被人打场景、兴趣下降明显、心情差等现象。

 

    既往病史显示，小鹏于此次就诊3年前，因一般心理问题，进行过3次心理咨询后好转。

 

    医生诊断认为，小鹏出现应激相关障碍和抑郁状态，并对其进行了心理评估和认知治疗。

 

    根据评估，小鹏的90项症状清单中，人际关系敏感、敌对、其他项目为重，抑郁、焦虑、偏执、精神病性为中。

 

    事发后，小鹏还曾在QQ与同学聊天称，（自己对小东）忍了很久了。

 

    小鹏的同班同学小亮表示，事发后他曾将小东伤势严重的消息通过QQ告知小鹏，让他在学校注意人身安全。小鹏回复，“大不了不读书”。

 

    未满16周岁为何被追刑责？

 

    故意伤害致人重伤需负刑责

 

    司法鉴定认为，小东左眼损伤系氨水作用形成。我国刑法规定，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，犯故意杀人、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等罪，应当负刑事责任。

 

    2020年5月8日，南昌市西湖区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出具鉴定意见，认为小东左眼损伤系化学物品（氨水）作用形成，损伤程度为重伤二级。据此，案发时未满16周岁的小鹏被追究刑责。

 

    对此，小鹏的委托代理律师提出，致小东左眼重伤二级，是否是氨水溅入所致，原因存疑。

 

    这位律师表示，小鹏购买的氨水的浓度在20%-26%之间，经掺水大概以1:1的比例进行勾兑，勾兑后的氨水浓度大约为10%-13%。此浓度的氨水，其对人体器官的损害程度很低。万一被溅入眼睛，及时冲洗，不会产生严重损害后果。

 

    此外，该律师还提出，小东在2019年4月21日的出院诊断中没有角膜损伤情况的诊断，却有眼内组织玻璃体和视网膜的损伤，根据眼球组织结构的形态学结构，眼睛的由外至内（由前自后）依次是是角膜-前房-瞳孔-晶状体-玻璃体-视网膜，而氨水对组织接触的作用是浸润、渗透，最外边的组织接触氨水没有损伤，内部的组织反而发生了损伤，如何解释？

 

    就此问题，一位北京三甲医院眼科主治医师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，碱性烧伤不会马上出现玻璃体混浊和视网膜脱离，早期主要是眼表面（结膜，角膜等丿烧伤。他分析认为，就本案来看，小东入院诊断所记载的外伤性白内障（左），创伤性前房积血（左），晶体状不全脱位（左），眼球挫伤（左）等，应为眼部受到严重外力所致。

 

    法学专家：

 

    防范未成年人犯罪，需从源头上做好预防和治理

 

    对于此案，北京师范大学刑事法律科学研究院院长助理、中国刑法学研究会副秘书长彭新林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表示，需要通过被告人供述、被害人陈述、证人证言、现场监控等相关证据来证实小鹏是否具有伤害的犯罪故意，确定氨水是小鹏故意泼撒还是无意溅出。

 

    他认为，如果是在小东主动拉扯、攻击小鹏以及小鹏阻挡的过程中氨水意外溅出，导致小东受伤，就不足以证实小鹏有伤害的故意。

 

    彭新林表示，本案中还需注意小鹏的行为是否具有防卫性质。如果氨水是小鹏故意泼撒，还存在到底是相互斗殴还是防卫反击的问题。如一方拉扯、拳击另一方具有不法侵害性质，受侵害一方此时泼出氨水，具有一定的防卫反击性质。

 

    同时，彭新林指出，如果是显著轻微的不法侵害，行为人在可以辨识的情况下，直接使用足以致人重伤的方式进行制止的，不应认定为防卫行为。

 

    彭新林提到，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的治理是一项系统工程，需要多措并举、综合施策。包括《刑法修正案（十一）》对法定最低刑事责任年龄作个别下调也只是其中一环，还需从源头上做好预防和治理工作，包括健全预防未成年人犯罪的相关法律制度，强化家庭监护和学校教育的责任，整治影响低龄未成年人学习、生活的社会不良环境，加大政府对深处困境的低龄未成年人及其家庭的帮助和支持等。

 

    事发后，警方特地去了解小鹏的在校表现，小鹏的班主任在他的在校学生证明中写道：该生在校期间尊敬老师，团结同学，乐于主任，学习态度端正，无迟到旷课。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基本能按时完成。热爱摄影，参加社团、班级活动较积极。

 

    小东的母亲则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，儿子当时是班长，“如果成绩不好，或者说表现不好的话会当班长吗？”

 

    现如今，小鹏身陷囹圄，而小东因身体伤害仍未上学复课。一起校门口的冲突，改变了两名少年的人生轨迹。